无法完成的免单

K是在一个疲惫的星期二早晨发现那条通知的。手机屏幕上，那个熟悉的橙色购物APP图标右上角顽固地亮着一个红点。“恭喜您！”一条推送消息跳出来，“您在‘万物狂欢节’活动中获得了一笔免单资格！详情请点击查看。”

K盯着那行字，心中毫无波澜，甚至有些烦躁。他昨晚加班到深夜，此刻只想喝杯咖啡，而不是处理这种大概率是某种优惠券陷阱的通知。他昨天并没有在淘宝上买任何东西，印象里也没有参与什么“万物狂欢节”。但这通知如此笃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方口吻，仿佛K的获奖是某种早已注定的、不可避免的事件。

他点了进去。界面跳转，载入缓慢，最终停留在一个设计极其简陋的页面上。没有商品图片，没有订单号，只有一行更大的字：“您的免单资格已确认生效。请尽快办理领取手续。”下面是一个灰色的、无法点击的按钮，写着“处理中”。

K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什么手续？领取什么？他尝试返回，APP却卡住了。重启手机后，那条通知消失了，但APP图标上的红点依旧。他点开APP，首页没有任何关于免单的信息。他搜遍了“我的订单”、“卡券包”、“消息中心”，一无所获。仿佛那条通知从未存在过，除了那个顽固的红点，以及K心中一丝挥之不去的疑虑。

接下来的几天，这件事像一根细小的刺，扎在K的日常生活中。那个红点时有时无，有时在他不需要看手机时亮起，在他急切想查找时又隐匿不见。他开始在工作间隙下意识地刷新APP，像是在等待一个重要的判决。他试图联系客服，但无论选择智能客服还是人工客服，对话都会在一个关键节点中断，或者被引导至一个解释“什么是免单”的通用帮助页面，页面底部写着：“具体免单详情请参照您的获奖通知。”哪个通知？那个已经消失的通知吗？

一天下午，他收到了一封没有发件人地址的邮件，标题是“关于您的免单资格事宜 - 阶段性确认”。邮件内容只有一句话：“请于三个工作日内，携带有效身份证明原件及复印件三份、近期免冠照片两张（蓝底）、以及您对‘万物’概念的理解陈述（不少于500字），前往‘资格审核办公室’办理初步核验。”邮件末尾没有地址，只有一个模糊的地图缩略图，指向城市中一个K从未听说过的区域，那里似乎只有一片工业废墟。

K感到荒谬，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牵引的无力感。他为什么要为一个莫名其妙的“免单”费这么多周折？“万物”的概念？这简直是某种哲学考察。他想忽略这封邮件，但那个APP图标上的红点仿佛变成了一只眼睛，在默默地注视他，提醒他有一项未竟的、必须完成的任务。

他鬼使神差地开始准备材料。复印身份证时，复印店的老板好奇地问：“K先生，您这是要办什么大事？”K含糊其辞，说是一个抽奖活动。老板笑了：“现在的活动真复杂，以前中奖了直接寄过来，现在还要人跑断腿。”

写“万物”的陈述更让他头疼。他坐在书桌前，对着空白文档，感觉自己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学生。他写了删，删了写，最后胡乱拼凑了一些关于宇宙、生命和消费主义的思考，自己都觉得语无伦次。

第三天，他请了半天假，按照那个模糊的地图去找“资格审核办公室”。那地方比他想象的还要偏僻，公交车只到附近几公里外，剩下的路需要步行穿过几片拆迁工地。他最终找到了一栋孤零零的水泥小楼，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扇生锈的铁门半开着。

K推门进去，里面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一条长长的走廊，两边是一扇扇紧闭的门。走廊尽头坐着一个穿着灰色制服的老人，正对着一台老式打字机敲打着什么。

“你好，”K小心翼翼地开口，“我收到邮件，来办理免单资格核验。”

老人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而冷漠。“哪个部门通知你的？”

“邮件里没写部门，只说了‘资格审核办公室’。”K递上打印出来的邮件。

老人接过邮件，看也不看就扔进旁边一个几乎要溢出来的废纸篓里。“通知你的方式不对，”他说，“你应该收到的是内部三联单，而不是这种电子邮件。电子邮件是非正式渠道，我们这里不认。”

“可是……”K感到一阵绝望，“邮件里明确让我来这里。”

“规定就是规定，”老人不耐烦地摆摆手，“你得先找到给你发邮件的那个‘非正式渠道’，让他们给你转开正式的三联单。然后，带着三联单，再来这里排队预约。今天的预约已经满了，你明天再来问问吧。”

“那我怎么找到那个发邮件的渠道？”K追问。

老人耸耸肩，低下头继续敲打他的打字机，发出单调的咔哒声，不再理会K。

K站在原地，感到一阵寒意。他环顾四周，走廊里的门依旧紧闭，仿佛后面隐藏着无数个像这位老人一样的官僚，执行着一套套外人无法理解的、僵硬而荒谬的规则。他手中的身份证明复印件、照片和那份关于“万物”的陈述，此刻显得无比可笑。

他走出小楼，外面阳光刺眼。他掏出手机，那个橙色APP图标上的红点依然亮着，像一个无声的嘲讽。他突然明白了，这个“免单”或许根本不是关于获得什么免费的东西，而是关于一个过程，一个让他不断证明、不断奔波、不断被否定，最终被这套无形系统彻底驯服的过程。那个“免单”的代价，可能就是他自己。

他疲惫地往回走，脚步沉重。他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是放弃这个荒诞的“免单”，让那个红点永远成为一个悬而未决的谜？还是继续寻找那个“非正式渠道”，拿到那该死的“三联单”，然后回到这个迷宫里，直到耗尽自己最后一点精力？

他抬头望天，天空灰蒙蒙的，像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幕布。他感觉自己就像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虫，无论怎么挣扎，最终都将被那看不见的丝线缠绕得越来越紧。而那张网的名字，或许就叫“生活”，或许叫“系统”，或许，就叫“淘宝免单”。那个红点，依旧在他的手机屏幕上，安静地，执着地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