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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边的考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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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那地方,夏天来得早,也格外长。五月里,日头已经毒得很,柏油路晒得发软,踩上去,鞋底子都粘粘的。空气里弥漫着栀子花的甜香,还有河边水草沤出来的腥气。那年头,知了还没开始叫唤,但午后总让人昏昏欲睡。

小地方的人事,简单,也熬人。最大的事,莫过于孩子的前途。那时候,不兴说什么“素质教育”,一条道走到黑:读书,考试,跳出这片河滩。尤其是职教高考,对许多家庭来说,是孩子能抓住的,看得见摸得着的稻草。

小林就是这群盼着跳出去的孩子之一。瘦高个儿,话不多,平日里闷头读书,偶尔帮家里挑水、劈柴,手脚麻利。他爹在镇上的米铺扛包,娘在家纳鞋底,一家人的指望,都在小林这场考试上。语文,是他最有把握的一门。老师说,小林的作文,有灵气,像是河里的石头,磨得光溜,有看头。

考试那天,天更是闷得像个蒸笼。一大早,娘给小林煮了两个红糖鸡蛋,叮嘱了又叮嘱:“莫慌,平常心,仔细审题。”小林点点头,喝了鸡蛋汤,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揣了块石头。

考场设在镇中学,离河不远。上午考完数学,小林觉得还成,不算难。中午回家扒了两口饭,又匆匆往学校赶。下午是顶要紧的语文。

走到河边那段路,日头正烈。河水绿汪汪的,看着倒是清凉。几个半大的孩子,不知是谁家的,脱了裤褂,“扑通扑通”跳下河玩水。这河看着平缓,底下却有暗涡,每年夏天总要出点事,大人平日里是不让孩子靠近的。

小林心里惦记着考试,没多看,加快了脚步。刚走过去没多远,就听见后面传来“噗通”一声,不像是玩水的声音,紧接着是惊慌的叫喊:“萍萍!萍萍掉下去了!”

小林猛地回头。几个孩子在岸边乱跳,指着河中央。一个女孩的头,在水里一起一伏,显然是呛了水,挣扎得没什么力气了。萍萍!小林认得她,邻居家的小姑娘,才上小学,虎头虎脑的,挺招人喜欢。

那一刻,小林脑子里“嗡”的一声。他看看远处镇中学的红砖楼,再看看河里挣扎的萍萍。时间好像停住了。他仿佛能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咚咚咚,敲得胸口疼。下午的语文考试,作文题会是什么呢?那些准备好的句子,范文,老师的叮咛,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又像退潮一样散去。

也就是一两秒的工夫。小林把手里的文具袋往地上一扔,甩掉鞋子,一个猛子扎进了河里。

河水比想象的要凉,激得他一哆嗦。他水性不算顶好,但也勉强能扑腾。他奋力向萍萍游过去。萍萍看见有人来救,吓得更厉害,手脚乱舞,一把抱住小林的脖子。小林被她缠住,往下沉,呛了好几口水。那水,有股子河泥的土腥味。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松手,得把她拖上岸。

也不知使了多大劲,凭着一股蛮力,小林终于把萍萍推到了岸边。岸上的大人也闻声赶来了,七手八脚把萍萍拉了上去。萍萍哇哇大哭,吐了几口水,缓过来了。

小林自己爬上岸,浑身湿透,头发滴着水,像个落汤鸡。他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看着远处镇中学的红砖楼,心里空落落的。有人递给他一块干毛巾,有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摇摇头,说不出话。

等他缓过神来,想起下午的语文考试,心里一急,拔腿就往学校跑。跑到校门口,考试结束的铃声刚好响起。考生们三三两两地走出来,讨论着作文题。小林站在门口,像个局外人。他的考试,已经结束了。在他跳下河的那一刻,就结束了。

这件事,很快在小镇传开了。有人说小林是英雄,见义勇为,了不起。有人叹息,说这孩子可惜了,为救个人,把自己的前程耽误了。他爹知道了,一晚上没说话,吧嗒吧嗒抽旱烟,烟雾缭绕里,看不清脸上的表情。他娘偷偷抹眼泪,嘴里念叨着:“傻孩子,傻孩子……”

镇上后来给了小林一个“见义勇为好青年”的表彰,一张红纸奖状,还有五百块钱奖金。萍萍一家人更是感激涕零,提着鸡蛋、挂面,来了好几趟。萍萍见了他,怯生生地叫一声“林哥哥”。

可那场缺考的语文,就像河底的暗涡,把小林的未来卷向了另一个方向。他没能去上职教,第二年也没再考。他跟着他爹,去了米铺扛包。肩膀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皮肤晒得黝黑。

有时候,午后歇工,他会走到河边,看着那绿汪汪的河水。河水依旧那样流淌,不急不缓。栀子花照样开,空气里还是那股熟悉的甜香和水腥气。他会想起那个闷热的下午,想起那冰凉的河水,想起萍萍挣扎的样子,想起那场他没有参加的语文考试。

他后来很少吃红糖鸡蛋了。偶尔,镇上有新开的铺子,卖一种新出的汽水,叫什么“雪碧”,味道很冲,有点怪。他喝过一次,觉得不如老牌子的橘子水好喝。老牌子的橘子水,甜得实在,像小时候的日子。现在的日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就像这河水,慢慢流着,不知道最终会流到哪里去。

他没觉得自己是英雄,也没觉得后悔。只是有时候,夜深人静,听着窗外的风声,会忽然想起老师说过的话:“小林的作文,有灵气。”那灵气,后来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也许,就像那没能写出来的作文一样,沉在了那年夏天的河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