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件比铁饭碗还硬的事
老王,王守义,名字土,人也实在,在街道“综合治理办公室”当个办事员,一晃悠,快二十年了。办公室的窗户正对着街心花园,春天看花,夏天听蝉,秋天扫落叶,冬天盼暖气。日子嘛,就像那窗外的四季,一茬接一茬,看着热闹,其实也没多大分别。
要说这几年有什么新鲜事儿,那就是考公考编的热闹劲儿,一年比一年邪乎。老王办公室里的小年轻,甭管是正式的还是临时的,嘴里念叨的,十句有八句离不开“上岸”、“真题”、“面试技巧”。就连食堂打菜的胖师傅,也逢人就打听:“您那有路子没?我家那小子,二本,想考个社区的岗,难不难?”
老王听着,心里头总有点儿说不出的滋味。他自个儿当年也是糊里糊涂进了这单位,那时候还没这么卷,稀里糊涂就成了“吃皇粮”的。可这皇粮吃久了,也就那么回事。早上八点半的阳光照进窗格子,细密的灰尘在光柱里打着旋儿,老王沏上一杯酽茶,茶叶末子沉沉浮浮,跟他人似的。他琢磨,这考公考编,图个啥?稳定?体面?然后呢?
他见过太多“然后”了。隔壁科室的小李,名牌大学硕士,考进来时意气风发,说要干一番事业。三年过去,小李的头发肉眼可见地稀疏了,眼神也从亮晶晶变成了单位特有的那种——怎么说呢,有点浑浊,又有点看透一切的疲沓。每天的工作就是写不完的材料,开不完的会,应付不完的检查。那“事业”,大约是落在哪个文件堆里,找不着了。
老王觉着,这考公考编,就像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过去了,好像是到了彼岸,可彼岸是什么呢?不过是另一片需要辛勤耕耘,甚至可能更让人消磨的土地。然而,不去过那桥,又能怎样? 这世道,好像除了这条桥,别的路都长满了荆棘,或者干脆就是死胡同。
“王哥,发什么愣呢?”新来的大学生村官小孙,捧着个保温杯,凑过来问。小孙刚毕业,眼睛里还有光,正准备参加明年的省考。 “没啥,就琢磨着,这人活着,除了考个编,谋个职,还有没有点儿别的事儿?”老王呷了口茶,烫得他一咧嘴。
小孙愣了愣,随即笑了:“王哥,您这话说的,太深奥了。先把眼前这关过了再说吧。不然,连琢磨这些事的资格都没有。”
资格。老王心里咯噔一下。是啊,资格。没饭吃的时候,琢磨诗和远方,那是矫情。可吃饱了,甚至吃撑了,还只琢磨下一顿饭怎么更保险,是不是也有点儿那个……他想不出合适的词儿。
最近,老王迷上了一件事——在办公室窗台上养花。他弄了个破瓦盆,从街心花园偷偷挖了点土,种了棵不知道叫啥名的草。那草蔫蔫的,老王天天给它浇水,盼着它能活。科长看见了,说:“老王,你这心思不少啊,影响办公环境,赶紧处理了。”
老王没吱声,把瓦盆挪到了窗台外沿,一个不起眼的角落。他想,这草,它不考编,不求职,它就那么默默地长,只要有点土,有点水,有点阳光,它就努力地活。这算不算一件“事儿”?
前几天,他去医院看望一个老邻居,张大爷。张大爷以前是木匠,手艺好,退休了还闲不住,总帮街坊邻里修修补补,不收钱,就图个乐呵。张大爷病了,躺在床上,瘦得脱了形。老王去看他,他反而安慰老王:“人呐,一辈子,能做几件自个儿觉着得劲儿的事,就值了。我这辈子,打了多少家具,记不清了,可每件都是用心做的。到了这会儿,心里不慌。”
老王从医院出来,心里头翻江倒海。张大爷说的“得劲儿的事”,是什么呢 ?不是升官发财,不是体面风光,好像就是一种……一种踏实,一种对得起自个儿良心的玩意儿。
他想起鲁迅先生笔下那些麻木的看客,那些在“铁屋子”里沉睡的人。考公考编,会不会也是另一种形式的“铁屋子”?进去了,安全了,但也可能就那么睡过去了,再也醒不过来。而那些试图寻找“别的事儿”的人,就像想在铁屋子上开个窗户的傻子,自己折腾得够呛,别人还笑话你。
“王哥,主任叫你,说那个‘创建全国文明城市’的宣传材料,让你再改改,口号要更响亮点,要有冲击力!”小孙在门口喊。
老王“唉”了一声,把刚冒出一点点嫩芽的瓦盆往外又推了推,生怕被哪个领导瞧见,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他站起身,掸了掸裤腿上不存在的灰,慢吞吞地走向主任办公室。那宣传材料,他已经改了八遍了,每一遍都觉得言不由衷,空洞无物。但他还是得改,这是他的“职”,他的“饭碗”。
只是,在走向那扇熟悉又压抑的办公室门时,老王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或许,比考公考编更难的事,不是找到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业,也不是追求什么虚无缥缈的远方。它可能就是,在日复一日的平凡琐碎里,在那些不得不做的“材料”和“会议”的间隙,努力地,偷偷地,像窗台外那棵不知名的小草一样,为自己心里那点“得劲儿”,那点不肯熄灭的“真”,浇点水,松松土。
这事儿,没人给你编制,没人给你发钱,甚至没人理解。它不显山不露水,全凭一股子犟劲儿和傻气。它比考公考编难多了,因为考公考编,至少还有个明确的“岸”,有个看得见摸得着的“铁饭碗”。而这件事,它的岸,只在自个儿心里。风浪大了,说不定就把你这点念想给打翻了。
老王推开主任办公室的门,脸上习 惯性地堆起谦恭的笑。但在那笑容底下,某个角落,似乎也悄悄钻出了一株细弱的嫩芽,迎着那看不见的风,微微地,固执地,颤动了一下。他想,且活着看吧,这铁屋子,没准儿真能被这些傻念想,拱出点缝隙来呢?谁知道呢。他自己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