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的关注
肖医生第一次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是在一个寻常的星期二下午。他刚结束一台不算复杂的手术,正摘下沾着汗水的口罩,护士长递给他一个没有署名的灰色信封。信封的质地异常坚硬,边缘锐利得仿佛能割伤手指。“有人留在前台,说是给你的,必须亲启。”护士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寻常的谨慎。
信封里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打印着几行宋体字:“肖医生:鉴于近期出现的某些情况及相关的公众反馈,‘部门’决定对您进行一次必要的问询。请于明日上午九点整,携带您的身份证明及执业资格证书,前往市政大楼B座17层1704室。务必准时。部门。”
没有具体的缘由,没有提及任何事件,“某些情况”、“相关的公众反馈”,这些词语像漂浮在水面的油污,模糊不清却又令人不适。“部门”?哪个部门?他行医十几年,从未听说过这样一个称谓,它听起来如此庞大、无所不包,却又没有任何具体的指向。
肖医生试图从护士长那里打探更多消息,但她只是摇摇头,眼神躲闪,“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人放下信就走了,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灰色制服。”
第二天,肖医生怀着一种莫名的忐忑来到市政大楼B座。这座大楼本身就散发着一种压抑的气息,冰冷的大理石地面反射着惨白的光线,走廊里空无一人,只有他的脚步声在单调地回响。17层更是寂静得可怕,仿佛空气都被抽干了。1704室的门是磨砂玻璃的,看不清里面,门上没有任何标识。
他轻轻敲了敲门。门无声地滑开一条缝,一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同样穿着灰色制服,示意他进去。房间内部和他想象的完全不同,既不是审讯室也不是办公室,更像是一个废弃已久的仓库。房间中央放着一张孤零零的金属桌子和两把椅子,墙壁斑驳,角落里堆放着一些看不清用途的杂物,空气中弥漫着灰尘和旧纸张的味道。
“坐。”灰制服男人指了指其中一把椅子,自己则坐在另一边,从一个同样灰色的公文包里拿出一叠厚厚的表格。
“请问,这里是……‘部门’吗?”肖医生小心翼翼地问。
“这里是1704室。”男人头也不抬,开始翻阅表格,“姓名?”
“肖……”
“我们知道。”男人打断他,指着表格的某一栏,“我们想听你自己说。”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肖医生仿佛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男人问的问题都极其琐碎,甚至与他的职业毫无关联。他被问及童年时最喜欢的颜色,早餐通常吃什么,昨晚睡眠质量如何,对窗外那棵歪脖子树有什么看法。每问一个问题,男人都会在表格上勾选或记录着什么,动作一丝不苟,仿佛这些信息关乎着某种重大的裁决。
当肖医生试图询问调查的原因时,男人只是重复着:“这是必要的问询程序。请如实回答。”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拆解的零件,每一个无关紧要的细节都被仔细检查、归档,而核心的问题——他究竟为何会在这里——却始终无人触及。
“关于‘公众反馈’……”肖医生忍不住再次追问,“具体是指什么?是哪位病人不满意吗?还是……”
男人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毫无波澜:“公众反馈是一种整体性的感知,肖医生。它不是具体的某个声音,而是弥漫在空气中的一种……倾向。部门负责捕捉和回应这种倾向。”
“倾向?”肖医生感到一阵寒意,“倾向于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只是低头继续在表格上书写,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某种不知名的昆虫在啃噬着寂静。
问询结束后,男人没有给 出任何结论,只是告诉他:“我们会通知你下一步。在此期间,请保持通讯畅通,并随时准备好配合部门的后续工作。”
肖医生浑浑噩噩地走出市政大楼,阳光刺眼,他却感觉自己被一层无形的灰尘包裹着。回到医院,他发现一切似乎都变了样。同事们的眼神变得复杂,带着探究和一丝难以言说的疏远。他走在病房走廊上,感觉那些躺在床上的病人,甚至墙壁本身,都在无声地审视他。他开始仔细回忆近期的工作,每一个细节,每一次诊断,每一次与病人的交流,试图找出那个可能引发“公众反馈”的“情况”。但他一无所获,记忆变成了一片混沌的沼泽,任何微小的瑕疵都被无限放大,扭曲成潜在的罪证。
几天后,他又收到了“部门”的通知,这次是要求他提交一份详细的个人生活报告,包括但不限于近三个月的社交活动记录、个人消费习惯分析、以及对当前社会热点问题的看法。他感到荒谬,却又不敢不从。他像一个被迫解剖自己灵魂的囚徒,在深夜的灯下,逐字逐句地书写着那些毫无意义的细节,感觉自己正在一点点地溶解、消失。
“部门”的问询变得越来越频繁,地点也越来越随意。有时是在医院的某个空置储物间,有时是在城市边缘的一个废弃公交站台,甚至有一次是在一家人声鼎沸的快餐店角落。每一次,都是不同的灰制服男人,问着同样琐碎却又令人不安的问题。他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笼罩着,这张网由无数细小的、无关紧要的丝线构成,却又异常坚韧,让他无法挣脱。
他开始失眠,食欲不振,手术时双手会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他甚至开始怀疑,那个所谓的“公众反馈”是否真的存在,或者只是“部门”虚构出来的一个幽灵,用来审判每一个被它盯上的人。他觉得自己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瓶里的甲虫,外面的人在饶有兴致地观察着他的挣扎,而他所能做的,只是徒劳地爬行,撞击着透明而坚硬的壁垒。
一天晚上,他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发现门上贴着一张新的通知。不是来自“部门”,而是来自医院管理层。通知告知他,鉴于他近期的“状态”和“某些外部反映”,建议他暂时休假,调整身心。他看着那张轻飘飘的纸,突然明白了什么。没有宣判,没有定罪,甚至没有明确的指控,“部门”只是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的生活,改变了他周围的空气,然后,他就这样被自然而然地排挤出去了。
他站在空荡荡的家门口,城市夜晚的灯火在他眼中变成一片模糊的光斑。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也不知道“部门”的调查是否已经结束,或者这仅仅是另一个开始。他只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寒冷,仿佛自己已经被世界遗忘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而那个无处不在的“部门”,以及它所代表的“公众反馈”,依然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他未来的每一个瞬间。他抬头望向夜空,那里既没有星星,也没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