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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丘上的绿绒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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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二牤子,打娘胎里出来,左眼珠子是黑的,右眼珠子,嘿,浅蓝,跟那洋画儿里头的猫眼珠子似的。搁在这黄沙漫天的沙梁子镇,他这双眼,就是个不大不小的“景儿”。镇上的人见惯了风沙,见惯了土坷垃,猛一瞅王二牤子这眼,总得多咂摸几下滋味。有说不吉利的,也有说这是老天爷开恩,给了他双能看透风沙的“神眼”。

王二牤子自己呢?他觉着这眼,跟多长了个指头似的,没啥大用,还净招人嘀咕。他爹妈去得早,跟着三叔拉扯大,平日里就在镇子边上那片眼瞅着要吞了镇子的沙丘上,刨几行半死不活的沙棘。日子,也就跟那沙棘似的,蔫不拉几,没个精神头儿。

可这年头,怪事儿多。镇上来了几个“文化人”,扛着长枪短炮的家伙,说是要拍个“纪录片”,展现咱们沙梁子镇人民跟风沙搏斗的英雄气概。转悠了几天,镇长陪着笑脸,把镇上几个能拿出手的“治沙模范”都亮了出来,人家都直摇头。直到瞅见了王二牤子。

“就他了!”一个戴鸭舌帽、脖子上挂着仨相机的精瘦汉子一拍大腿,眼睛放光,那光,比王二牤子的蓝眼珠子还亮。 “他?二牤子?”镇长咧咧嘴,想说点啥,被那汉子一眼瞪回去了。 “他这形象,多独特!异瞳,象征着人与自然的某种神秘联系!在苍茫的沙漠里,一双洞察一切的眼睛,引领着大家植树造林,这画面感,绝了!”汉子越说越兴奋,唾沫星子喷了镇长一脸。

于是,王二牤子稀里糊涂就成了“治沙英雄”。鸭舌帽——后来知道他姓刘,刘经理——给他置办了一身崭新的蓝布工装,一双锃亮的胶鞋,还特意买了瓶啫喱水,把他那鸡窝似的头发抹得油光水滑。 “二牤子,啊不,王老师,”刘经理拍着他的肩膀,“一会儿镜头对着你,你就扛着这铁锹,往那沙丘上走,表情要坚毅,眼神要深邃,透着一股子不屈不挠的精神,懂吗?” 王二牤子木讷地点点头,心里犯嘀咕:我平日里刨坑,哪有这么多讲究?

拍摄开始了。几十棵半大的树苗,是刘经理从县城苗圃临时拉来的,根上还带着泥团。几个镇上的闲汉,被刘经理雇来,先在沙丘上挖好坑,然后小心翼翼地把树苗“种”下去,再把土稍微浮上点,做出“刚种”的样子。 王二牤子的任务,就是在镜头前,扛着铁锹,走到一棵“刚种”好的树苗前,作势培几下土,再用他那双异瞳,深情地望一眼镜头,或者眺望远方,做忧国忧民状。 “好!非常好!二牤子,看这边,对,眼神再忧郁一点,想想这片沙,想想你肩上的担子!”刘经理在摄像机后头喊。 王二牤子努力地想着,想着他那几亩快旱死的沙棘,想着三叔那张被风沙刻满皱纹的脸,想着这沙梁子镇啥时候能不刮风,他这心里,还真就沉甸甸的。这么一来,镜头里的他,倒真有几分“英雄”的意思了。

拍了几天,刘经理带着素材心满意足地走了。临走塞给王二牤子五百块钱,把他乐得一宿没睡好。这钱,够他买多少沙棘苗了!

没过多久,王二牤子“火”了。先是网上有了视频,题目取得吓人:“异瞳少年独战沙海,誓将荒漠变绿洲!”点开一看,可不就是他王二牤子嘛!视频里,他目光如炬,挥汗如雨,身后是“一片片”新栽的树苗,在夕阳下泛着金光。配上雄浑的音乐,感人的解说,把个王二牤子塑造成了顶天立地的治沙英雄。 镇长乐得合不拢嘴,说这是沙梁子镇的光荣。电视台也来了,报社也来了,王二牤子家那破院子,头一回这么热闹。他对着镜头,还是那几句老话:“多种树,治沙,对大家好。”心里却七上八下的,总觉得这“英雄”当得不踏实。

刘经理也回来了,带着更多的“项目”。他说要给王二牤子搞个“治沙基金”,号召大家捐款,支持沙梁子镇的绿化事业。还真有不少人捐款,有城里的大老板,也有普通市民。钱哗哗地来,刘经理的腰包鼓了,镇上的账面也漂亮了些。王二牤子呢?他还是穿着那身蓝工装,只是脸上的迷茫又多了几分。

好景不长。隔壁王家营子的人不干了。 “凭啥呀?他王二牤子种了几棵树?那几片林子,明明是我们营子几十年前一锹一镐刨出来的!他倒成了英雄了?” 这话像一阵风,很快就吹遍了十里八乡。接着,更猛的料来了:当初帮着刘经理“摆拍”的几个闲汉,因为分钱不均,把事儿给捅了出来。说那树是临时买的,坑是提前挖的,王二牤子就负责站那儿摆个造型。 这一下,可炸了锅了! 网上的风向,变得比沙梁子的天气还快。昨天还是一片赞扬,今天就全是嘲讽和咒骂。 “骗子!影帝!” “消费大家的善良!” “异瞳?我看是瞎了心!”

刘经理一看风头不对,连夜就卷铺盖跑了,基金会的钱也去向不明。镇长急得嘴角起了一圈燎泡,到处解释,说镇上也是受害者。 王二牤子呢?他又回到了那片沙丘。蓝布工装脱了,换回了他那身打着补丁的旧衣裳。没人再叫他“王老师”,也没人再多看他那双异瞳一眼,仿佛那只是一场闹剧,幕布落下,看客散场,只剩下他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舞台上。 他扛着他那把旧铁锹,一下,一下,在沙地上刨着坑。这回,他是真真实实地想种点什么。他从兜里掏出几颗沙棘种子,小心翼翼地放进坑里,盖上土,又从怀里摸出一个豁了口的瓦罐,颤巍巍地浇上一点点水。那水,是他走了几里地才从井里打上来的。

太阳火辣辣地烤着大地,沙梁子上,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王二牤子直起腰,用袖子擦了擦汗,望了望远方。那双一黑一蓝的眼睛,在阳光下,显得有些疲惫,也有些茫然。 他不知道那些“种”下去的种子能不能活。他也不知道明天会怎么样。他只知道,这沙,还得治。不管有没有人看,有没有人夸,这活儿,总得有人干。 风吹过,卷起一阵黄沙,迷了他的眼。他揉了揉,那蓝色的右眼,似乎比先前更蓝了些,像一片被泪水洗过的天空。而那片被精心布置过的“绿绒幕”,早已被风沙吹得无影无踪,只剩下光秃秃的沙丘,和沙丘上一个孤独的身影。 这世上的事儿啊,有时候,真比那沙梁子上的风还邪乎。你以为看见的是绿洲,扒开一看,底下还是沙。可沙底下,没准儿,又真埋着几颗想发芽的种子呢。谁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