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负债的宇宙与月入一万二的守门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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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确切知道那对姓张的退休夫妇是如何积累起那一亿两千万的债务的。他们的居所,一栋在城市边缘、毫不起眼的老旧公寓楼里的三居室,每月按时收到一万两千元的养老金,这笔钱在他们那张联名银行卡的流水上清晰可辨,如同日出日落般规律。然而,与这笔稳定流入的涓涓细流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笔以几何级数膨胀、最终凝固在一个天文数字上的债务。

我第一次听说此事,是从一个在税务部门工作、兼职研究地方志的朋友口中。他提到这对夫妇时,语气中充满了形而上学的困惑,而非通常处理案例时的那种公事公办的冷漠。“这不合逻辑,”他呷了一口廉价的速溶咖啡,眉头紧锁,“他们的消费记录简单得像一张白纸,没有任何奢侈品,没有投资失败,甚至连一次像样的旅行都没有。那笔钱,仿佛是从虚空中孳生出来的。”

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好奇,我设法拜访了张氏夫妇。张先生头发花白,戴着一副深度近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显得有些茫然,仿佛总在凝视着我们视线之外的某个遥远所在。张太太则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在厨房里忙碌,偶尔端出茶水和一小碟苏打饼干。他们的家,与其说是一个家,不如说是一个档案室,一个关于那笔债务的庞大迷宫。

客厅被改造成了工作室,墙壁被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占据,但架子上摆放的并非书籍,而是一排排厚重的、用牛皮纸包裹的账簿。这些账簿没有统一的格式,有些是手写的,字迹娟秀工整,如同中世纪僧侣抄写的经文;有些则是用老式打字机打印的,墨色深浅不一;还有一些,仅仅是散页的纸张,用粗麻绳草草捆扎。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特有的、混合着尘埃与时光的霉味。

张先生告诉我,他们并非自愿成为这笔债务的继承人。它来自一个遥远的、几乎被遗忘的亲戚,一个据说在某个南美国家从事过神秘贸易的远房叔公。叔公去世后,通过一系列错综复杂的法律文件和同样错综复杂的沉默,这笔债务,如同一个无法摆脱的幽灵,缠上了他们。

“我们起初也试图反抗,”张先生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仿佛已经叙述过无数遍这个故事,“我们咨询律师,我们向有关部门申诉。但每一次努力,都像是向一口深不见底的枯井投石,只听见微弱的回响,然后便是更深沉的寂静。”律师们翻阅那些用西班牙语、葡萄牙语甚至某些已经消亡的印第安土语写成的文件,最终都摇着头,表示无能为力。那些文件,据说是那位叔公与“某种存在”签订的契约,其条款之诡异,超出了现代法律的理解范畴。

渐渐地,他们放弃了反抗,转而开始“管理”这笔债务。那一万两千元的月收入,并非用于偿还本金——那显然是杯水车薪——而是用于维持这个“债务宇宙”的运转:购买新的账簿、墨水、打字机色带,以及支付那些偶尔从世界某个角落寄来的、要求他们核对或增补某些记录的信函的邮资。

张太太端来一杯热茶,她的手指因为常年翻阅纸张而显得有些粗糙。“我们现在是档案员,”她平静地说,语气中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只有一种历经沧桑后的麻木与接受,“我们记录,我们整理。每一笔新增的利息,每一条模糊的脚注,都必须找到它应有的位置。”

我问他们,这些账簿里究竟记录了什么。张先生推了推眼镜,将我引向一个角落的书架。他吃力地抽出一本厚重的账簿,封面已经磨损得看不清字迹。他翻开其中一页,上面用一种古怪的符号和简短的中文夹杂着记录:“丁酉年,雨水,第十三街区,一千零一次叹息。”另一条则是:“庚子月,惊蛰,迷宫花园,遗失的钥匙串,三枚。”

“这些不是普通的财务记录,”张先生解释道,“那位叔公,他交易的似乎并非商品或金钱,而是……怎么说呢,更像是情感、记忆、甚至是某些抽象的概念。”他指着另一行字:“某哲学家未曾写出的思想,价值:一百盎司的沉默。”

我感到一阵眩晕。这已经超出了债务的范畴,更像是一种形而上学的诅咒,一种对存在本身的无尽盘点。这对夫妇,他们的余生,难道就要在这些意义不明的条目中度过吗?

“我们曾经试图理解,”张太太接过话头,她的声音轻得像耳语,“我们试图找出规律,试图预测下一笔‘支出’或‘收入’。但这个宇宙太庞大了,太复杂了。我们只是守门人,负责记录风吹过这片荒原的每一丝痕迹。”

他们告诉我,有时会有陌生人造访,带着某种模糊的委托,要求查找某段被遗忘的记忆,或是某个失落的承诺。张氏夫妇便会根据一些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直觉,在浩如烟海的账簿中搜寻。有时能找到,有时不能。那些求访者留下一些微不足道的报酬,这些报酬又被记录进新的账簿,成为这个债务宇宙新的尘埃。

临走时,我回头望了一眼那间被账簿淹没的客厅。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户,给那些古老的纸张镀上了一层金边。张先生和张太太并肩站在书架前,身影显得渺小而佝偻。他们不像是在管理债务,更像是在守护一个不为人知的、由无数失落的瞬间和未竟的渴望构成的宇宙。那一亿两千万,或许并非金钱的数字,而是这个宇宙中所有碎片的总和,一个永恒的、无法清偿的赤字。

后来,我再也没有去打扰他们。那位税务部门的朋友告诉我,张氏夫妇的养老金账户依旧每月准时入账一万两千元,不多不少。而那笔天文数字的债务,也依然悬在那里,如同一个沉默的星系,在现代社会的信用体系之外,以其自身的、不可思议的逻辑缓慢旋转。

我时常会想起他们,想起那间堆满账簿的房间。在这个一切都被量化、被记录、被追溯的时代,张氏夫妇的存在本身,就像一个隐喻,一个关于记忆、遗忘与存在的荒诞寓言。他们是这个负债宇宙的忠实书记员,用一生的时间,誊写着一部无人能懂的、关于人类集体无意识的史诗。而我们每个人,或许都在不知不觉中,为这个宇宙贡献着自己的某一笔微不足道的“债务”——一声叹息,一个未圆的梦,一句未曾说出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