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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堵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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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张福顺,快五十的人了,最近老觉得眼前有堵墙,不是砖砌的,也不是水泥的,倒像是夏天傍晚那闷得人喘不过气的暑气凝成的,透明,却又实实在在地挡着你,推不开,也绕不过。

想当初,老张也是胡同里数得着的人物。不是说他官多大,钱多阔,而是他那份稳当。在副食店干了小半辈子,兢兢业业,攒下了四十万。这四十万,是他后半辈子的底气,是他老伴儿念叨着要换个大点儿的电冰箱、买个带烘干功能洗衣机的本钱,也是他自个儿琢磨着退休后,提笼架鸟,喝茶听戏的念想。北京的日头,在他眼里,也曾是暖洋洋,金灿灿的。

“福顺呐,这年头,钱放银行里,那叫傻!”隔壁老王,烫着一脑袋时髦的小卷毛,唾沫星子横飞,“我跟你说,我侄子弄了个项目,稳赚!一个月利息顶你存银行一年!”

老张起初是不信的。他这人,一辈子没走过捷径,信奉的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可架不住老王天天在他耳边吹风,加上老伴儿也动了心,盘算着那高额利息能让日子过得多么滋润。人心这东西,就怕痒痒肉被挠着了。一来二去,老张那点“稳当”也就松动了。他想,好歹也是街坊,还能坑了咱不成?

于是,四十万,连同一些零碎,凑了个整数,投进去了。签字画押的时候,那个自称“王经理”的年轻人,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笑得比蜜还甜:“张叔,您就擎好吧!年底,我保准让您这钱翻一番!”

头两个月,利息果然按时到账,不多不少,跟说好的一样。老张心里那块石头落了地,脸上也多了几分得意。老伴儿也眉开眼笑,开始盘算着给孙子买进口奶粉,给闺女换辆新电驴。那段日子,家里的空气都是甜丝丝的。

可好景不长,就像那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第三个月,利息没到。老张心里“咯噔”一下,去找老王。老王也慌了神,说他侄子电话打不通了。再去找那家“投资公司”,嚯,铁将军把门,人去楼空!墙上贴着一张A4纸,上书“内部装修,暂停营业”,那字迹,歪歪扭扭,透着一股子仓皇。

老张当时就懵了,腿一软,差点没坐地上。四十万,那是他的命根子啊!

接下来的日子,就跟掉进了冰窟窿似的。报警,登记,填表,一趟趟地跑,可那钱,就像泥牛入海,连个影儿都没了。更糟的是,当初为了凑那整数,老张还从几个不怎么靠谱的亲戚那儿借了些短期周转,想着利息一到就还。这下可好,本金没了,利息也断了,倒欠下一屁股债。七七八八算下来,外债竟然有三十来万。

从存款四十万,到负债七十万(本金加新债),这跟头栽得,太狠了。

老张不再是那个稳当的老张了。他走路开始低着头,眼神也躲躲闪闪的,生怕遇见熟人。胡同里的风言风语,像针一样扎在他心上。从前热热闹闹的家,如今也常常是死一般的寂静。老伴儿天天以泪洗面,怨他,也怨自己。电冰箱没换成,洗衣机也甭提了,连买菜都得挑最便宜的。

他开始失眠,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盯着天花板。天花板上,仿佛也压着那堵无形的墙。他觉得自己像只被蛛网缠住的苍蝇,越挣扎,勒得越紧。有时候,他甚至会想,干脆从这楼上跳下去,一了百了。可一想到闺女,想到还没见过几面的小外孙,那点刚冒出来的死志,又被生生掐灭了。死,是容易,可活着的人呢?

街坊们看他的眼神也变了。从前的尊敬、羡慕,变成了同情,甚至有那么一丝鄙夷。仿佛他张福顺,一夜之间就从一个体面人,变成了一个笑话,一个可怜虫。他开始怀疑,这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那些穿着光鲜,说着漂亮话的人,怎么就能心安理得地把别人的血汗钱卷走呢?法律呢?公道呢?这些词儿,以前听着多响亮,多实在,如今想起来,却空落落的,像秋风扫过的破窗户。

有天,老张去公园遛弯,想散散心。他看见一群老头儿在下棋,杀得正欢。一个戴眼镜的老者,拈着一颗“车”,在棋盘前犹豫不决,嘴里嘟囔着:“这步棋,难啊,一步错,满盘皆输……”老张听着,心里一颤。他的人生,不也像这盘棋吗?一步走错,便再无翻身之日了。

他默默地走开,心里却反复咀嚼着那句话。是啊,满盘皆输。可输了,就真的完了吗?他想起年轻时候,在副食店,有一年冬天,大雪封路,货运不进来,店里眼看要断顿。是他,带头组织伙计们,深一脚浅一脚地,用板车从几十里外的仓库把货拉了回来。那会儿,多难啊,可不也挺过来了?

那堵墙,依然压在心头,沉甸甸的。但老张忽然觉得,或许,墙的另一边,并非只有绝望。他得活着,为了家人,也为了自己那点不甘心。他得想办法,哪怕是去扫大街,去捡废品,也得把这债一点点还上。日子,总得过下去不是?

夕阳西下,把老张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慢慢往家走,脚步比先前稳了些。他想,明天,或许可以去劳务市场看看。生活这盘棋,只要人还在,棋就没下完。那墙,兴许不是用来挡人的,而是用来逼人找路的。只是这条路,怕是比原先的,要崎岖得多,也寂寞得多。而那些看客们,大约也只会伸长了脖子,瞧着他这出戏,是如何收场的罢。想到此,一丝苦笑,伴着叹息,融入了北京傍晚的暮色之中。